陈仕锐朵斯提告诉我,宋家山那堂学已有十年了,希望我为此写点纪念性文字。
“十年”代表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可以让人回首并纪念了。想来人生渡过了各式各样的“十年”,有的度日如年,有的匆匆。
宋家山这“十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这使人想起“文化大院”旧居窗外那棵核桃树,它的枝叶几乎伸进房来。合上书本,或是给学生批改完作业,我就坐在那里观望它,看它经历春夏秋冬——秋天落尽最后一片黄叶,冬天枝头挂满白雪,春天冒着云贵高原凛冽的寒风长出嫩芽,然后长出肉质的绿色果实来。就这样看它几度春秋。故而它是光阴,是人的青春。那时,纵然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经济的发展一日千里,但在这房间,就只有书本和窗外的它。
这亦使人想起毛货街清真古寺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时的他们,每个人都令人敬重。大家在一起相处,就像是圣人时代麦地那的迁士和辅士。寺里很穷——我印象里就没宽裕过,老师家的煤电都“包产到户”,每天过着黜衣缩食的日子。学生住在晦暗的地下室,教室里总是人满为患。可大家都觉得很幸福,甘愿放弃自己很多东西来维持这种存在。在这简陋的寺院,惟书有色,惟文有华,洋溢着信仰者鲜活的精神,凝聚起昭鲁威三地回民人心。至少在本世纪十分之一的时间里,这里是中国穆斯林思想文化最活跃的地方之一,可载入史册。
那时人还有梦想。山脑包的那处寺院就是一个破灭了的梦想。可它仍具有历史意义,它至少在告诉人们,当时毛货街清真古寺为教门有着怎样的理想主义精神;而伊斯兰事业,无不是由这种超现实、充满情感色彩的珍贵精神来推进的。
那时改革开放的“自由”之风还未停息。我们想抓住它,以绵薄之力在中国社会推进拯救人灵魂的伊斯兰事业。
毛货街的开放思想,使它能够容纳所有不同的发展教门的形式。当时在这寺院里,几乎并存着教门所有的“门派”。它勇于创新,在全国率先办起“大学生班”。 第一届学生让人印象深刻,记得每日沙姆或胡夫滩后,我坐在教室应对他们千奇百怪的思想。——你要耐着性子听他们把话说完,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最困难。他们有“汉学派”,有“经学派”,每日针锋相对地辩论。
现在想来,这有多可贵。
宋家山这堂学,即是作为毛货街的一个梦想而出现的。当然它能取得今日的成就,是主的口唤,以及几位朵斯提虔诚的乜贴和坚定的办学意志。如今看来,若不出意外,它将是毛货街历史遗产的继承者,肩负起凝聚三地人心的重任。
这堂学最初是牛角湾寺里的一个班——那热火朝天的场景浮现在人眼前,通常毛货街清真古寺的下课铃一响,宋家山来接人的车已停在寺门前,伴随着院儿里学生的嘈杂声,我急匆匆上车往牛角湾寺里赶。两地相距十余公里,但车到水井湾就要下土路,一阵剧烈的颠簸,车从尘土云雾中飞出,绕过八仙大寺山丘的拐角,直奔牛角湾寺。人赶到寺里,心神还未安定,而学生已在教室静候了。课后在寺里吃一口饭,做过撇什尼,再往毛货街赶。就这样持续了一年。
大概是在来年秋天,“文化大院”建成,我在图书室右侧宿舍楼的二楼有了一处落脚歇息的地方,每周会在这里小住。院内外都是核桃树,而我对窗边那几棵印象最深。那时秋风正紧,俗话说,昭通昭通四季如冬,不下雨就刮风,黄叶一片片落下。到了深秋,课后在二楼教室的走廊上,沏一杯茶,暖阳从院门外红土青瓦的民房照射过来,伴随着炊烟和烤洋芋(当地人对土豆的传统说法)的味道——是人生最惬意的光阴。
——离开昭通后,我再未回去。
一晃七八年过去,人的记忆已开始模糊。
听说“文化大院”又扩建了,从水井湾到宋家山修了水泥路也通了公交车。毛货街清真古寺也不再是当初那座穷寺了,新建了住宅楼和食堂。
遽然想起,当时为“文化大院”图书室购书时,手里留有两本书因走得急未归还,一本是梁思成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一本是马克思•韦伯的《学术与政治》。现在只要翻阅它们,总能教人想起一些人和事来,还有那处旧居。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人生只是那曲悼光阴的哀歌——
“我指着光阴起誓,委实人一定是在折本里边,只除是那一些人,他们归信与他们干清廉的干办,与他们凭着真理一个嘱咐别一个,与他们凭着忍耐一个嘱咐别一个。”(1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