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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民主不死

 穆尔西的去世,对埃及而言不啻民主之死。
 虽然那短命的埃及民主,早在塞西政变时就死了,却没有穆尔西今天的去世——一位民选总统之死——这样具有象征意义、死的彻底。这让谋求改变的埃及人民,乃至穆斯林世界,在埃及革命失败数年后,再为此忧心。
 穆尔西在这历史关口的大起大落,使他不可避免地成为各方评议的焦点。他是历史英雄还是历史罪人?他是否该为埃及革命的失败承担历史责任?当他作为埃及革命力量的代表行使权力时,承诺建立一个“世俗、民主与法治”的现代埃及,强调不会让“穆兄会”政党的意识形态左右国家大政,伊斯兰、基督教在国家只作为宗教而存在。在穆斯林社会推行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他说“不管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我们都是埃及人”。他制定“百日计划”来挽救埃及持续恶化的经济,使国家摆脱专制主义状态,涉及安全、能源、环境卫生、食品补贴和交通五大类的64项议题。
 但这些政策,在他短暂的执政中收效甚微。究竟是他无能,还是国家积重难返?这里借用卡塔尔乔治城大学阿卜杜拉·阿里安先生的一段评议:“穆尔西在就职总统期间犯的一个错误是,他让人们认为他已经掌握了国家的政治,然而他并没有。他仅仅被放在了那个总统的位置上,让人们相信一场真正的‘革命’已经发生了。而这个国家,很大程度上仍然掌握在穆巴拉克手下的同一帮人手中。”
 埃及革命是埃及自1953年建立共和国以来,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但对专制主义势力而言,这不过是他们以国谋私的一个机会。他们不会给穆尔西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国家,更不会拱手交出各项特权,仅过了一年就政变上台,使埃及一夜回到革命前。就这种民主与专制主义势力你死我活的斗争来看,仅从穆尔西的政策来评议革命的成败,显然不切实际。
 埃及革命失败,作为民选总统的穆尔西就不免要以自己来为革命献祭。他作为囚徒的过程,让人想起“耶稣受难”,背负民主的“十字架”亦步亦趋走向刑场。他去世前,在法庭上自辩五分钟,然后摔倒在被告人席内。而那处所谓的被告人席,是一个由玻璃隔音的铁笼。“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仿佛是钢铁背后的钢铁,玻璃背后的玻璃”,穆尔西在一份外泄的庭审音频中说。他在这里经历了长达六年的审讯,最后在法庭上当场去世。这种形式的去世,就像是战死沙场,为埃及数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民主运动的失败,画上悲剧式的、令人敬重的句号。
 此时的埃及,革命力量已被军政府全部消灭,一个已死的穆尔西没什么可怕的。但埃及内政部宣布进入国家最高紧急状态,在穆尔西被宣布死亡几个小时后,他的尸体在荷枪实弹的军警的押送下,被运往开罗东部纳赛尔城的一座公墓秘密掩埋。
 “穆尔西总统万岁,穆尔西将会归来”,此时在开罗城的一处墙壁上还留着这句穆尔西支持者在他受审期间的街头涂鸦。
 ——西方静悄悄。
 他们该为此感到庆幸?还是在对自己的人格分裂感到困惑?穆尔西总统的当选,符合民主国家的基本原则,却不被美国等西方国家待见。这便引伸出一个问题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政客们,究竟要在中东穆斯林世界追求什么?石油、霸权、以色列和阿拉伯独裁政权?美国与阿拉伯独裁政权为伍,是因它的中东政策经不起穆斯林民意的检视。中东是穆斯林世界腹地,所以一个自由民主的中东,就必然要体现穆斯林民意。美国是在逃避一个民主的中东。
 九一一事件后,许多人认为穆斯林世界有病,给开出各种药方。
 美国等西方国家认为穆斯林世界患了“恐怖主义”病,认为穆斯林不懂得在一个由现代民族国家构成的国际秩序中,通过本国政府,以外交手段来表达他们的诉求。比如本·拉登为什么不能在联合国的舞台上来表达他对美国的不满?却不问,穆斯林世界的民意是被专制政权遮蔽的。多年来的“反恐战争”,夺去无数人的性命,却未能换来和平。
 也有人借着西方人的“恐怖主义”说法,认为穆斯林不只是患了“恐怖主义”病,还患有“宗教极端主义”的思想病,并对穆斯林开出“去极端化”的药方。然而,画虎不成反类狗,西方人拒绝接受这种说法。于是双方开始争论,穆斯林究竟患的是恐怖主义病还是极端主义病。
 而谎言终究难以维持其理论,随着新西兰惨案的发生,以及缅甸出现的对穆斯林族群的暴行,产生了“白人基督徒恐怖分子”和“佛教徒极端分子”,这样一来,“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就无法再由穆斯林独享了。
 还有人认为,穆斯林世界的病根在于没有仿效西方搞“宗教改革”。对这种说法,笔者已在拙文《什么是“宗教改革”》中予以回复。“宗教改革”的说法,显然是对现代社会缺乏真正了解。今天不是中世纪!现代社会是由多元宗教、各种政治集团、代议制政府和法律制度来构成的,神意秩序已被人意(民主)秩序取代。穆斯林世界因在近代落后于西方,对现代社会的产生没有发言权。而今在这样的社会,伊斯兰作为“宗教”而存在,穆斯林作为国家“公民”参与社会事务。
 若说穆斯林世界有病,那只有一种病,就是专制病。穆斯林世界自一战以来形成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现代国家”,普遍由独裁者统治,未能实现政治的“现代化”。这些独裁者占据庞大的穆斯林人口、土地资源,而穆斯林在现代社会的处境,却宛如地狱。他们才是穆斯林世界一切悲剧的根源。当人民无法忍受时,就勇敢地走向广场,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来换独裁者们下台。而今塞西将一位民选总统推翻,进行长达六年的折磨,任他死在被告人席内,这是对民意的侮辱!
 此时穆尔西的竞选海报,还张贴在开罗拉姆西斯与纳赛尔路立交桥的桥墩上。不知当初是哪位革命青年,将它贴在离地面数米高的位置,如今崛然孤存,动人多少思忆!
 回想2010年末那场革命,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中东、北非,给谋求改变的穆斯林带来多少希望?那时我将它放在穆斯林二百余年的近代史中去看,恍惚间觉得,它将是拿破仑入侵埃及、穆斯林世界传统秩序解体而形成“现代国家”以来,在政治上最有意义的改变,穆斯林在现代社会的处境因此会变得不同。而今,除突尼斯实现民主转型外,这场春风并未能使专制的阿拉伯大地苏醒,转眼又万里冰封——专制主义者守住了他们的防线。
 此次专制主义的复辟,使得再次革命更加艰难。但民主不死,终有一日,南山雪尽,西磵冰消,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