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掌握了一套活命哲学。
他们似乎天生就懂得,什么东西可以碰,什么不可以碰。这种对政治的“觉悟”,因数千年历史积淀,已化作人的基因,融入血液、骨子里。它已是一种文化,人们能够在一种共同语言中,交换关于活命的经验。比如什么是“错误言论”,什么是“与主流价值观不一致”。当在什么时刻站出来“爱国”,以及爱的姿势。若是忽然想起已好些天没“爱国”了,就开始为自己担忧起来,并精心策划一下,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站出来爱一次国。若是能有一个“爱国”主题的会议,最好是时下最流行的主题,如“中国化”什么的,在上面对着麦克风,当众爱它一次,就再理想不过了。
这已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了。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之后,活命文化就全面添补了文化真空,成了像京剧一样的国粹,轻而易举地压倒伤痕文学之类的反思而成文艺主流。那些以独立人格自诩的作家,今天也为活命而把文字编辑成天书,不再让人读懂了。这些年对它的不断感受,尤其是我身边人留下的印象,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思想。我曾自认为,在对现代国家的存在理论上,我是个唯制度论者,不唯文化论。我曾坚持认为,是制度把人变成魔鬼,是制度使社会成为人间地狱。但如今,面对欣欣向荣的活命文化,在深夜对着窗外,就自己的制度决定论,而闪过一丝怀疑的念头:究竟是制度决定了他们,还是他们决定了制度?
在活命文化中,没有自由和正义。因为按照活命文化的方法论,首先要牺牲的就是自由和正义。自由和正义是大写的“人”才具有的含义,活命不需要它们。活命所需要的,就是像生物一样活着。生物的生活,不需要独立人格,也不需要自由思想。不只是不需要,还要为活命而躲避它们,就像是遇见了瘟疫。自由和正义,在一个国家原本是要被人欢呼的。原本,当它们被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就会熔化人的心,使人眼中流出滚烫的热泪。就像阿拉伯之春,那位青年从人群中站出来,爬到尼罗河宮桥的雄师上,面向解放广场为自由攘臂一呼,所在人群中引发的强烈回应。但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自由和正义的呼声,会消沉在暮色里,成为一种不和谐的存在,而你站在那里就像个怪物。
但他们真的能活命吗?
活命哲学在大清皇帝逊位之前的中国“封建社会”或许可行,但在后来,它不过是人主观的一种想活命的意向。七十年来,在历次运动中,真正为自由、正义越过红线而死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人,是严格奉行活命文化却未能活的。这是因为,虽然红线看似在那里,你也不断叮嘱自己,决不可越雷池一步。但次日清晨,一觉醒来,忽然发觉自己站在了红线外侧,而成为被打击的对象。这是因为,红线在被不断重画。没人知道接下来它会被画在哪里,掀起怎样一场运动。在建筑的“中国化”上,曾经破旧,如今破新,就是个红线变更的好例子。
一九八〇年邓小平在刘少奇追悼大会上评价刘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为共产主义事业战斗了一生。他是受到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爱戴的、久经考验的、卓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如果这样的人物都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并冠以“叛徒、内奸、工贼”镇压了,还有谁能幸免?虽然他们绝顶聪明,眼盯红线不断自我审查,与追求自由和正义的人士划清界线,也逃不过被圈到红线外的命运。当红线重新划定,新的运动兴起,他们会被一网打尽,不论他们是谁,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在这种红线的不确定性中,遵循活命文化的人,和为自由和正义而活的人,命运是一样的。但他们又不同。这种不同可以是柴静那句话:“许多年后,假如有人问我,当年你为社会做过的贡献是什么?我会说:我转发、传播了很多充满人性、良知、散发着正义光芒的文字,我拒绝了与邪恶同污合流。”而这种不同,在宗教信仰上的含义就更深刻了,它是善与恶两种截然对立的存在。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