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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论他们的疯掉

 近来常听恐怖故事。
 情节离奇,听得人越发恐怖。
 我打小就经历可怕的事。在一座寺里念经时,阿訇不在,我与寺师傅去一个荒村送亡人。我原本要洗了阿布代斯再动身,他说那里可以洗。到亡人家发现,荜门蓬户,只有停亡人的两间土屋。他汤瓶里灌了水,掀开布帘让我进去。屋内是通间,光线昏暗,亡人被行在水溜子上,一块白布隔出个洗的空间。我那时十五六岁的年纪,第一次见这场景,所以就觉得可怕。后来发觉,这不可知世界固然会使人心产生莫名的紧张,但它总是宁静的,不会真的残害人。而真正可怕的,是在人活着的现实世界。在这里,人发明了一种比人死了更可怕的恐怖主义。我对听到的事,就感受到这种形式的恐怖。
 这是权力异化造成的一种局面。失去制约的权力,似洪水决堤,向着无辜的族群狠狠地肆虐,带着民族主义的色彩。我想到那一个个被摧毁的家庭,这是最惨无人道的地方。并想起鲁迅那句话来:“这一世界中人,会轻蔑,憎恶,压迫,恐怖,杀戮别一世界中人。”
  “权力异化”,细想来,这观念源于我所读到的中国八十年代人道主义论战的历史资料。1983年,前中宣部副部长周杨,在中央党校的一场学术报告会上,就建国后至文革结束这段时期,中国出现的人道灾难,提出权力异化的问题。他说:“由于民主和法制的不健全,人民的公仆有时会滥用人民赋予的权力,转过来做人民的主人,这就是政治领域的异化,或者叫权力的异化。”
 而今,问题比他们要翻身公仆做主人复杂得多。他们不只是要做主人,而是想当人间上帝。他们要消灭“旧人”,造“新人”;消灭“旧文化”,造“新文化”;还要改变人种——包办婚姻。这俨然是一种创世纪的节奏。这造灭改的过程必然是惨烈的,像是人以血肉之躯进入权力机器的齿轮,只留下一滩血迹——人类史又多了一段悲惨并充满罪恶的历史记录。
 在这种对人与文化的改造中,权力表现出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它不只是异化了,而成为权力拜物教,具有了宗教性质。但因他们拜的毕竟不是神,是权力,所以信徒们就进入了疯癫状态。
 我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当他们不顾劝阻,选择“宗教极端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武器时,就必然要疯癫到今天这个地步。对人的思想(信仰)动手的代价是沉重的,最先牺牲的是法治。也就是说,这个代价是关乎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反穆分子也要生活在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反穆并承受反穆带来的后果。某日突见挺反穆政策的某君站起来呼喊法治了,我只好冷笑。神奇国样样不公,唯有这代价是公平的。不只是法治,还有未来更苦的多的恶果在等着。
 因为人的思想所具有的自由性,它不能像人的躯体一样被带上枷锁、投入牢笼;从宗教的意义上,它甚至都不能被杀死。所以,那些要对人思想动手的人,就拼命地进行动机推测。此时,权力拜物教进入了它降神仪式的高潮。那手握权力的人,不再需要告密、窃听、监控、揭发这些寻常手段,他只需要像算命先生那样相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疯了。
 他们的疯掉,是1983年那场人道主义论战的结局所决定的。
 在中央党校的礼堂,周扬作为报告人,谈他关于把人当人来对待的人道主义观点:
 “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我们一直把人道主义一概当作修正主义批判,认为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绝对不相容。这种批判有很大片面性,有些甚至是错误的。……过去对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错误批判,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带来了严重后果。这个教训必须记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人们迫切需要恢复人的尊严,提高人的价值,这是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否定,是完全应该的。”
 中央党校校长王震,与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宣部部长邓力群,两人在台下坐着,对这把人当人看的观点,感到新鲜。抱病在床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闻风从床上下来,说:“任何一个时期讲人道主义,都是为了拥护什么,反对什么,是有目的的。这篇讲话目的何在?是用来批判‘文化大革命’,还是批判什么?……现在讲人道主义,给人以什么目的?”。事情迅速发展为一场,左右两派关于人道主义的激烈辩论。左派认为,只要谈人道主义,就说明他们以前不人道过,虽然他们确实不人道。如王震、邓力群这两位左的出奇的人,就曾在西域干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事。也正因他们的不人道,才对“人道主义”有如此大的反应。
 人,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东西,或是一台权力机器上冷冰冰的螺丝钉,竟然纠缠不清了。
 那本是一个春天,可春风并未吹拂大地。整个夏日,左风狂吼,要冻死每一棵出土的嫩苗。到了秋天,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召开,邓小平在全会报告中,将“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列为主题,而后爆发了一场“清除精神污染”的整党运动。持“人道主义”观点的一派被清理。
 秋天结束,冬天来了。
 到了1984年,胡乔木在中央党校礼堂周扬去年作报告的地方,特意作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演讲,正式推翻人道主义的说法。这个演讲已无必要,左派已全面接管意识形态阵地。过去一年,在批判最激烈的时候,《人民日报》排字房“精神污染”四个字的铅字都不够用。但在权力拜物教中,胡这样做,叫“驱魔”。
 人道主义,就这样不合时宜地退场了。
 所以我说,这导致了他们今天的疯掉。
 他们的疯掉,是有着一定的群众基础的。
 想起数年前一个下午的茶叙,那时左风还不似现在这样狂烈。谈到某族问题,一位商界人士说,国家帮助发展当地经济、扶贫,除此而外,他们就不该再要求什么了。
 这是一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把政治问题理解为经济问题)的观点,认为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一切。认为只要进行免费职业培训,让人有了一技之长,投身社会经济建设中,经济发展,社会前进,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们把所有问题理解为,生产力不够发达,生产关系不够先进。只要发展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就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我见他已病入膏肓,再无探讨的必要了,就扔给他一句话:人又不是牲畜,你给他一口吃的,他就别无他求了。
 他们的疯掉,知识分子也脱不了干系。
 知识分子的沉默,是在为疯人院添砖加瓦。最了解他们的还是王朔,说他们:“淡泊名利是做给社会看的,同时又是一种生存策略,既对苦难和社会不公正保持沉默,又能把自己塑造成似神的人格。在中国,面对那么多苦难与无耻,沉默似乎成了一种美德,一种良知。而我以为,沉默非但不是美德,反而是一种巧妙的无耻——一种生存策略。无论多大的学问家,一旦太珍惜自己的羽毛,就将丧失良知。”
 窃以为,王朔所说的这类人还算是好的。还有一类,在一个族群内部进行自我审查。某日,甘肃“资深媒体人”某君,要我全网删除某篇短文,说是它对某作家不利。我虽能理解他们的珍惜自己的羽毛,但从心底瞧不起他们。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