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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震耳欲聋的沉默


 法国《快报》近日送出一篇文章,题目译作汉文是“穆斯林世界震耳欲聋的沉默”。不知在法文语境,作家是否常这样修辞。它来在汉语世界里,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对穆斯林世界的揭露。再没比“震耳欲聋”,能更好地描述穆斯林世界在穆斯林人权问题上的沉默了。
 文章说,“在伊斯兰宗教中,乌玛(穆斯林社群统一体)的概念,在很大程度是一个幻想。认为世界各地穆斯林的心脏以同样节奏跳动,知道远方兄弟处于危险之中就足以引起普遍愤慨……都是虚幻的。”
 这是以穆斯林世界对穆斯林人权问题的沉默来宣判乌玛的灭亡。这段冷酷的判文,必会招来穆斯林人士的抗议。但抗议无效。穆斯林还活着,可承载他们的伊斯兰共同体(أمة الإسلام)灭亡了。这教人想起上世纪塞义德•古图布(سيد قطب)对穆斯林世界的评判——“早就灭亡好几个世纪了。”古图布当时是从沙里亚(الشريعة الإسلامية)上评判的,与《快报》从人权问题上的评判略有不同。但都宣判了乌玛的灭亡。
 穆斯林世界原本是建构在乌玛上的。
     贵圣人得到卧哈伊后,就面临他的教生/追随者该如何在人类社会呈现的问题。那时阿拉伯人的血亲观念,已将阿拉伯社会带入蒙昧主义(الجاهلية)的黑暗。世上只剩下种族。正义和伊玛尼都泯灭了。一次争端就能打一场四十年的种族战争。作为伊布拉欣宗教心脏的天房,成了拜偶像的神庙。
 伊斯兰自阿丹圣人以来,它的西勒希赖(谱系/传统)锁链前所未有地断裂了。这是在真主创世后,人类世界最隐昧的时刻,——从真主决定弃精灵界造人而赋予世界一种新的意义的创世历史观上,人类世界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而作为天启宗教伟大象征的天房的所在地麦加,阿拉伯的种族主义直接导致了社会前所未有的不公和苦难。贵圣人正是因这社会的不公和苦难,才去光明山寻思人存在的意义的。
  所以,当贵圣人授命复兴伊斯兰推翻旧世界时,他把未来新世界/乌玛建立在反种族主义的世界观上。他让一位埃塞俄比亚黑人——比俩里——麦加社会最底层的人,来担任他的唤礼员。他说,“阿拉伯人不优越于非阿拉伯人,非阿拉伯人也不优越于阿拉伯人。白人不优越于黑人,黑人也不优越于白人。”
 他来到麦地那,建立了一个超种族的人类新族群——乌玛,并起草了一份法律文件;否定了阿拉伯人基于血缘关系的政治意识形态。作为反种族主义的最后的立场表达,他选择背离故乡葬在麦地那。他说,我不被继承。种族主义和地方主义就在伊斯兰里彻底失去了它们的合法性。
 贵圣人把伊斯兰复兴在一种普遍的乌玛之上——
 “穆民皆兄弟。”
 “穆民之间是爱、怜悯与慈悲,犹如一个人的躯体——任何肢体生病,整个躯体就会发烧并难以入眠。”
 “不关心穆斯林大众事务的人,不是穆斯林。”
 他承前启后,将中断了的伊斯兰连续起来,重新赋予人存在以意义,并奠定未来人类世界的基调——人类以伊斯兰作为灯塔的未来。他之后这使命由他的乌玛来承担。为此,真主在古兰中说:“你们是为世人而被产生的最优秀的民族(乌玛),你们命人行善,止人作恶,归信安拉。”(3110
 在阿文语境里,乌玛有着它独特的文化含义。
 譬如,当我们对土耳其人使用“الشعب”(人民)这个词时,指的是土耳其共和国的国民;而当我们对土耳其人使用“الأمة”这个词时,就超越了国家的概念,指的是信仰伊斯兰的整个突厥语民族——土耳其、乌兹别克、哈萨克、维吾尔、阿塞拜疆、土库曼、吉尔吉斯……
  若是一个阿拉伯人指着东方使用“الأمة”,则是将自己与突厥人、回民、汉族穆斯林、日本穆斯林都包含在内了。若是穆斯林世界不再用“الأمة”,而是互用“الشعب”,那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国家/民族的国际社会关系。
 可不论是乌玛还现代国家,都不会使人在穆斯林人权问题上沉默。穆斯林世界可以成为一个有着乌玛精神的国际政治联盟。即便是丧失了乌玛精神,而仅剩下国家,也不会使人在穆斯林人权问题上沉默。就像我们在主要由基督徒构成的西方国家所见到的。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不仅以自由民主人权来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并会在外交中将其作为国家伦理。所以我们会见这些国家站出来不惜牺牲国家利益来维护穆斯林人权。
 真正使人在穆斯林人权问题上沉默的,是既失去了乌玛精神,又不是正常国家的。穆斯林世界各国的沉默,说明它们只是这一现代人类政治同共同体的糟糕的仿制品。
 穆斯林实际上是失去了在穆斯林世界的政治权力和话语权。
 我在去中东的几次旅行中,不止一次听人说“不谈政治”。人们为穆斯林高等学府的长老们辩护。长老们也自我辩护。可我发觉,他们的“不谈政治”是不确切的。他们总是站在当权者的立场上来谈政治,并维护腐朽的政权,以及不公的秩序/伪和平。
 这一知识分子堕落的现实,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穆斯林在当今世界可悲的下场。在由现代国家构成的当今人类世界中,穆斯林的“不谈政治”,就必然要失去政治权力和话语权。穆斯林世界就必然要在人权问题上失声。
 阿拉伯种族主义的幽灵,还有蒙昧主义,又借着民族国家还魂了。独裁者既不信仰民族,也不信仰国家,他们只是要为子孙后代和既得利益集团保江山。至于那些个非阿拉伯的民主、半民主穆斯林国家,是一些个既没有乌玛精神也丧失了基本人类价值观的民族主义小国。它们实际上处在伊斯兰与西方两个世界之外的荒野里。人们说它们是穆斯林国家,只是见它们有穆斯林而已。实际上,它们只是粗劣的现代国家仿制品。
 伊斯兰合作组织(OIC)的存在,是穆斯林世界最大的荒诞。
 笔者先前有篇旧作,说的是“不见伊斯兰”。也就是穆斯林世界没有伊斯兰的意思。而今可以说,为穆斯林人权表达关切的新教社会、天主教社会,以及在欧美城市的街道上为穆斯林举牌抗议的一些犹太人,更符合伊斯兰价值观。这里不要谈阴谋论,我不感兴趣。也不要谈真诚与虚伪,我只见他们为穆斯林挺身而出了,且只有他们。我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二〇二〇年七月三十日/阿拉法特日
八月四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