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几年前在昆明的一个上午。
在南城一家小旅馆里,虎永会阿姨来见我。
在我印象里,她是一个遇着冤屈,敢去王城告御状的人。也是一个能用头去撞开省府衙门的人。可现在走投无路,约我来滇。我想,她并非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伸冤的法子。我们在2004年就已相识。那时,我是寺里一个穷困的教书老师,她是一个有着创业雄心却总失败的人。
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她儿子第一次入狱时,我们一起在南顺城街等公交车,天上落下雨点来,就在这冷峻的时刻,她忽然眼里泛出泪来,对我说:“李老师,在整个昭通,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情?”怎样回答她好呢?我站在雨里踌躇。
所以这次见她,我事先想了许多安慰的话。可等到见面,她诉完苦后,我又踌躇了。
她儿子的这次入狱,只是一场浩大运动里的一个情节。这她是不知情的。在她这里,只有官司的输赢以及天价账单。我又见她落泪。只是不知是因这冤屈,还是因登门讨债的人。她口里念着孙儿的名字。说父债子偿,子债母偿。中国的百姓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次变故就几代人不得翻身。可在事业蒸蒸日上时,天却无故塌了。天的塌下来,只是因他们穆斯林的身份。这就是身份的暴力。——我想到了无数的冤屈,还有冤魂,还有那些离开父母的孩子。都是眼下一些正在发生着的人间惨剧。
待她要离开时,又从门口折返回来——
“我是个常年做慈善的人,我的儿子也是,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可是真主给我的惩罚?”
“不是!”我用坚定的语气说。
她还是戴着那顶白色的盖头,脸上瘦削了许多。我一时想起自己母亲病倒前的神色。我总觉得不安。
晚上,X君急电给我,说她归主在公交车上。
我赶到医院,在太平间里,见到尸袋裹着的亡人。
回到住处已是凌晨。她用过的茶杯在窗边茶几上放着,还未来得及收拾。我望着它,想她是因什么而死。
我想她是死于这场对穆斯林的运动。若不是处在这历史的风陵渡,譬如是在一个和平的光阴里,我所知的许多人,包括她,将会是别一番人生情景。可偏偏是来在这命运的渡口,不早也不迟。一些家庭原本是该过着幸福的日子,牛羊在草原上,还有歌声,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这原本是百姓该有的日子,是公民应得的权利!这原本该有的幸福,有信仰的善良的人们该有的人生,是因何被摧毁的?
几日后,也就是2016年11月12日,——一个无比寒冷的夜里,黄登武先生来电,说他已七十八岁了,想再见最后一面。他已失聪,只是他在说。我就听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从这天起,我就计划着平凉之行。也是从这时起,越是往后,就离平凉愈远。直到2019年5月15日,也就是斋月的第十个晚夕,我接到他归主的消息。屋外下着大雨,几乎听不清话音。我沉重地觉得失掉了一位朋友。
夜深风竹敲秋韵。
教人想起这些年的各样离别。
一切的美好,都成负疚。
在历史的风陵渡,刮起一阵风。
摧毁了木兰花。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