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阅后自省,觉得不全是。
在这反法中,至少穆斯林对圣人的爱是真诚的。
自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以来,穆斯林世界与法国的关系,还未像这样的紧张。尼斯教堂的遇袭,更是增添了紧张感。原本教师遇害就要盖棺事定,穆斯林世界的官方却后起反法,反出一个新的紧张关系来。
法国较西方别国不同。
现代法国,诞生在法国大革命里。
这是一场由自由派/左派观念主导的反传统革命,与英国的保守派政治理念不同,也与美国的反英独立战争不同。这种不同,已体现在伯克与潘恩的思想分歧里。法国走的是一条自由激进主义的道路,它是建立在对旧法国的毁灭上的。大革命推翻了法国社会历代形成的惯例法以及建立的一切制度——与传统/宗教彻底切割了。
与此同时,作为与占主导地位的天主教徒斗争的一部分,1791年法国废除了亵渎法。在这之后宗教在漫画中就一直是讽刺的主题,并被视为是新法国的自由的象征。
可过去这许多年后,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漫画中讽刺宗教已不再是自由之神了。它不过是世俗派的消遣,以及民族主义者的喧闹。《查理周刊》事件后法国的一份民调显示,69%的人认为出版这类漫画是“无用的挑衅”。马克龙在2017年作为总统候选人时,也未将反伊斯兰当作政治话题。
将其当作政治话题是新近袭击事件中才有的,尤其是教师遇害。随着2022年总统选举迫近,马克龙籍着反伊斯兰,“捍卫法兰西价值”,以赢得右翼选民的支持。这种政客的语言,除过某些右翼人士,人们是不会当真的。
这件事,到目前,对法国穆斯林所造成的真正伤害,是巴黎蒙特勒伊行政法院通过了内政部关闭潘廷清真寺的决定。关闭期限是六个月。但旋即遭人批评,说这是侵犯穆斯林的自由。法院则说,当局“仅出于防止此类恐怖主义行为的目的”暂时关闭清真寺,并未“严重和明显地非法侵犯基本自由”。这就是法国穆斯林在马克龙的反伊中受到的真正伤害。
可当马克龙的政治展演就要落幕时,穆斯林国家政府“顺应民意”,争着照会法使,抵制法货。各种历史的旧恨,就随着新仇,都被翻腾出来,形成穆斯林世界反法的局面。各国之所以要争做反法的旗手,是因,只要不出兵,对法国这种国家的外交反对,就不会给自己带来不利后果;反能赢得民心,巩固政权的合法性。试想,若法国是拿破仑再世,是一个由独裁者统治的睚眦必报的国家,还会有多少个穆斯林国家政府敢为此“顺应民意”呢?
这样的反法,终究是于事无补的。不过是让事件消沉下去的时间多出了几日来。然后给法国穆斯林留下一个穆斯林世界与法国关系紧张的现实,让他们慢慢去承受。
还有就是向法国人民证明马克龙是正确的——这真的是一场关乎法国自由的价值观斗争。马克龙也借此将对宗教的讽刺性漫画,——严格来说就是这幅侮辱圣人的画作,重立为自由之神的象征。马克龙说,“现在是团结一致的时刻”,法兰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对他在没比这更好的助选了。
在这反法中,只有穆斯林对圣人的爱是真诚的。
至于穆斯林世界的官方反应,还有迎合大众和谄媚权贵的知识分子的言论;他们不反法则已,一旦要迎合大众站出来反法了,在西方人看来,尤其是法国人看来,就是虚伪的。
《旁观者》周刊在列数了马克龙的“罪行”,譬如说伊斯兰是“处于危机中的宗教”,要坚持漫画的出版,要与伊斯兰主义斗争后,话锋一转说,“这真的会比对穆斯林族群系统性的虐待更糟糕吗?”
文章未尽的话,我替它来说——
土耳其和巴基斯坦,为经济利益,对遭虐待的穆斯林沉默,反法就是虚伪。马克龙要与伊斯兰主义斗争,而埃及镇压并消灭了穆兄会,再反法就是虚伪。伊朗玩地缘政治的游戏,与俄联手维持巴沙尔政权不垮台,毁了叙利亚,死光了反对派,死了无数妇孺,迫使人民去欧洲做难民,再反法就是虚伪。一个十六亿人庞大世界的知识分子/宗教群体,却只会迎合大众、谄媚权贵,不能为穆斯林拓出一个光明的未来来,只留下一地鸡毛的失控的现状,避强权而反法,就是虚伪。
在《旁观者》文章的结尾有句话,翻译过来是说:“他们在别的问题上保持一致沉默,抵制法国的伪善,就显得格外扎眼。”“格外扎眼”这词的原文是“sticks out like a sore thumb”,是英语世界里的一句习惯用语,直译是“像酸痛的拇指伸出在外”,大意是说因拇指剧痛就猛地伸到眼前来,被人给见到了。就是以捍卫伊斯兰的名义反法,却对危害伊斯兰的明显罪恶视而不见,这种虚伪,教人一眼看穿了。
二〇二〇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