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君来见我,说他正随阿拉伯一位教授学习圣训学和古兰学,说是有二百余种书籍,十年方得入门。他虽自谦说尚未入门,却又把它们说的神乎其神。我听后忧心忡忡,觉得当今伊斯兰学比自己预想的要糟糕许多。历史上对圣训和古兰的注释/研究恒河沙数,将它们作为闲暇时的读物尚可,若是当做教材来讲授,勿说十年,至死也不会讲完。若他有幸在有生之年走进这门学问,在这种灌输式教育下,我想他难以再有自己的思想了。他的一生,只是在背负这些文字。我知道沉浸在一门学问中的甜美,记得在寺里跟老师过一本经,尤其是当用的是经堂语和手抄本时——困难度和陌生感的增加,往前推进每一页面都会教人欣喜。现在的汉语穆斯林追求阿拉伯文化/钻故纸堆,想必也会是这种情形。可是,学术的目的是什么?
以学术为业,就得揭示现实世界的客观事物、回应社会问题。譬如历史学,贝奈戴托•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言下之意是,一切历史研究,都要对其所在时代产生作用。若是产生不了作用,像是编年史,就是死的历史。即便是你掌握了一门学科的研究方法,却只停留在方法论层面、整日陶醉于它,而对社会问题都交了白卷,则是跟现实世界绝缘的象牙之塔里的自娱自乐。当学术都能指向其所在世界的现实时,这一世界不论面临多少难题,都能乘风破浪。若学术脱离现实世界,社会问题就无法解决,日积月累,病入骨髓,其所在世界就会动荡不堪,这正是当今伊斯兰世界之现状。像是过去一年的美国,社会矛盾无比尖锐,看上去要亡国,可其现代教育培养的文职官员和知识分子,通过他们的专业知识,找出并解决问题。现在看去,又变得强大了。
伊斯兰学,不可谓不壮观。我在白沙瓦,见有几千家印刷厂日夜不停地印着经书。搬运工忙碌的身影,体现了经学的繁荣。因为对知识的重视,伊斯兰世界有着琳琅满目的学术团体/宗教系统和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甚至还保存着千年学府。照理来说,伊斯兰世界应比西方世界强大。可据美《外交政策》杂志为国家脆弱性所设的12个指标,以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连年来不是红色警戒,就是橙色警告。甚至可仿用一句政治宣传语来表达:穆斯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社会、经济、政治指标都亮起红灯,这说明当代伊斯兰学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空中楼阁,知识是文字的游戏。像是作家沙尔•奥古斯丁•圣伯夫批浪漫主义诗人阿尔弗雷•德•维尼:忽视现实社会丑恶悲惨之生活,而自隐于其理想中美满之境地以从事创作。有人怀着自信对我说,西方学界都对我们的学术刮目相看,譬如称赞圣训学的研究方法。是的,社会学家总会去到那些将要灭绝的像活化石一样的社群进行他们的田野调查,并对其中看上去较为满意的内容赞不绝口。
伊斯兰学各科,形成于伊斯兰史的前五个世纪。历史地看,每一门学问的建立,都是对现实世界的回应。我们社会科学的第一门学问是沙里亚/ الأحكام الشرعية,其余各科都是由此衍生出来的。该学问的建立,是当时的宗教学者对穆斯林在社会上该有怎样的行为准则,依据阿耶台与哈迪斯所进行的学术探讨。在这门学问中,涉及功修性质的部分被称作“فرعية وعملية”。所谓“فرعية”,即演绎,指的是从阿耶台与哈迪斯抛出它来的;而“عملية”,则是行为规范。这种从经训中抽取伊斯兰法的学术方法,后被称作“费格海”/法学,并自成一科。在艾什尔里学派的文献中,通常称该学问为“علم الشرائع والأحكام”/教律与断法的尔林。在沙里亚中,涉及诚信的部分被称作“أصلية واعتقادية”,即教门的根与信条,相对费格海一科,它被划分为“علم التوحيد والصفات”/主的本质与德性的尔林。当时对这门知识最驰名的“讲论”,会被称作“凯俩目”,于是后来便形成凯俩目/教义一科。凯俩目学同样是对现实世界的回应,譬如在万物是否可知问题上回应古希腊哲学流派“سوفسطائية”,在知识的问题上回应印度“سمنية”派,在诚信的问题上回应当时的“官方学派”穆阿台齐赖。
“沙里亚”的本义是“路”,寓意为穆斯林——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也是真主对人类的要求——在顿亚/人类社会当遵行的一条路。宗教学者的任务,就是面对现实世界,依据经训开辟出这条路来。故而,他们就得对穆斯林在社会上该有怎样的行为准则,以及对随时出现的社会问题进行探讨,尤其要关注社会正义。他们并不是在制定一部阿拉伯帝国的法典——在伊斯兰史上也未有过一部正式的法典,他们的探讨是为穆斯林和任何一个政治共同体提供法律建议。不论人们是否遵行沙里亚,但真主给宗教学者的任务就是与时俱进地将这条路铺设在那里。该学问的价值,就在于对社会问题的探讨。因社会问题的无穷,这种探讨也是不能穷尽的。若是停止了这种探讨,转而将精力用在维护各自学派的历史地位和争执上,则已不再是沙里亚。
真正的沙里亚是,当茉莉花革命爆发时,各派第一时间对它的探讨,讨论国家权力的界限,讨论人民的自由,讨论法律的目的,讨论阿拉伯的未来。若没有,则说明该学问已名存实亡了。真正的沙里亚是,宗教学者使自己站在知识的巅峰,回应人类社会的每一种思潮,回应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回应“文明冲突”,回应现代性;最为重要的是,能够像艾什尔里学派当年对抗“官方学派”穆阿台齐赖那样,敢于对抗现在独裁政权的官方意识形态,譬如塞西军政府对政治反对派的“反恐”。若没有,反而去为独裁者站台擂鼓,则该学问也已名存实亡了。
沙里亚将阿耶台与哈迪斯作为立法来源,就得研究它们。最根本的研究,对阿耶台是降示背景和文法,以准确掌握经文的含义;对哈迪斯则是去伪存真,追求圣言的真实。从后代学科往前推定,法学家和教义学家才是最早的“经注学家”和“圣训学家”。哈迪斯,到布哈里等学者完成他们的研究,“圣训学”因他们的研究方法而形成,这时,其实是完成了伊斯兰初期沙里亚研究中所提出的一个历史命题——使哈迪斯成为哈迪斯/去伪存真。——当然,绝对的去伪存真是任何学术都无法做到的。这时,圣训学作为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一种学术方法,不再具有现实意义。对未来穆斯林最重要的是哈迪斯本身,他们接受这样的研究成果——或是接受自己认为是真实的部分,并把它作为信仰上的指导原则。后人当然可以去掌握圣训学,将它当做一门学问,但它于现实世界已无足轻重。就像是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发现了关于逻辑的一切知识一样,之后再难有新鲜事物了。
——当然会有人反圣训。我一直以来把这看做是一种现代性现象和虚无主义,“现代”在其本质上就是反传统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不只是我们面临这个问题,所有的宗教和传统文化都面临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记住两点:一是现代社会永远会存在反传统的人;一是这种反对根本无法推翻伊斯兰世界对圣训的历史决议/学术成果。
台甫西勒同样如此,它是关于阿耶台的降示背景和文法的学问,为的是准确掌握经文。对阿耶台的语言分析的集大成者,是语言学家扎马克萨利所著的《کشاف》。这种注释是一种工具性知识,一旦完成,之后也再难有新鲜事物。后来的以经注经,以有经人的经籍和传述注经,以当时整个希腊化文化(Hellenistic period)背景的社会的认知注经,以及近代具有现代思想的学者的注经,譬如伊玛目•毛杜迪、赛义德•库图布等学者,严格来讲已不再是传统经注。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可以对阿耶台有自己的理解,但这不是经注。对真主的启示的任何个人见解,都存在着遮蔽启示本真的问题。最理想的方法是,就像圣训学抛出了哈迪斯那样,在启示的降示背景和文法被研究完毕后,将它直接呈现给每个人。
圣训学与古兰学已不再具有现实意义,可它们当今却成了伊斯兰学的大学问。它们,连同各种充满矛盾的历史解读,被纳入通识教育,成为穆斯林学子的必修课,现在更是十年才能入门了。无数学人对它们趋之若鹜,半生浸在故纸堆,堪称当今伊斯兰世界一大文化奇景。十年入门,半生求索,我只想问,多大的学问需要耗费人如此多的时光?据我所知,越是高深的学问,就愈言简意赅,没见将学问搞得冗长就高深的。譬如伊斯兰史学,泰伯里是编年史的集大成者,到伊本•赫尔敦时已发展为精微化的历史研究了。当今学界由现代社会学向前推,将赫氏认定为该学科的泰山北斗,其学问显然已大到不可估量了。但实际上,学问到达一定程度后,就化繁为简,成为具有真理性的概念了。现在你若想从事赫氏历史学研究,只要抓住他的核心概念,像是“عصبية”/社会融合,就入门了。当今人类社会的几个主流学科同样如此,没一个像圣训学古兰学这样的。
况且,我对一门学问的兴趣,全在它能否回应我们所在时代的社会问题。若不能,则它只是知识分子的一块儿自娱自乐的小天地。但这种脱离现实世界的学问,绝不是伊斯兰学的精神。伊斯兰学于这个世界,是造物主置于人类知识之巅的灯塔;穆斯林作为造物主拣选的群体,以神圣启示为指引,用学术来揭示世界真相。它本应无所不包,对世界无所不知。它应是人类学界的先锋,带领人类克服前行中的每一样困难。像是伊斯兰黄金时代那样。自十八世纪以降,旧有的伊斯兰世界秩序分崩离析,伊斯兰知识的传递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责任,他们与当权者关系紧张,重新评估伊斯兰知识,投身于各种形式的伊斯兰复兴运动。伊克巴尔是位诗人,却也能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的缔造者。而今,这一世界中的知识分子,要么是独裁政权的附庸,要么做着无关痛痒的学问。这是伊斯兰学的不幸。
——穆斯林的自我批判迟早是要来的,不如就现在。
2021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