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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让它毁掉


      凡事都得求一个塞白布,若没有,天都会塌下来的,何况是一座寺。
      记得白寨拆寺时,滇人看过拙作《见百姓要豁出命》后,在文下留了几个掷地有声的字:“接下来看我们的”。我对他们深信不疑,借形而上的说法,那就是红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真主的骄子,要比其他土地上的更值得这个稳迈骄傲。在那办学时就发觉,但凡本地的学生,学成后是一位好阿訇,学不成则是一位好乡老。可这红土地黄土地的说法,毕竟是形而上的虚论,究其实质,归根结蒂还要落到人的伊玛尼上。伊玛尼有着繁复的内容,其中的核心就是诚信——诚信真主是真实的,诚信后世也是真实的。正是这诚信塑造出我们稳迈的一种伟大的“民族性”来,这里面有正直、善良、真诚、勇敢和爱,也就培育出一颗斑斓的灵魂。这样斑斓的灵魂,使人想起马纪堂先生讲的陈克礼遇害前与狱卒的问答——
      “你要不要饱吃一顿?”狱卒问。
      “我不想吃,我要念一遍法提哈。”
      “什么是法提哈?”
      “《古兰经》的首章。”
      “不行!死到临头你还迷信宗教?”
      “叫他念,叫他念!”站在一旁的监狱长说。
      这就是诚信。诚信并不只是口舌招认那样简单,它是生命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分晓的一场旷日持久的考验。它是无神论者费尔巴哈的那条著名的“火溪”——对宗教合法性提出的根本性挑战,凡信仰者都是要穿涉过去的。在这穿涉的过程里,宗教在许多人那里成了人类现实关切的一种巨大投射。亦即许多人未能渡到彼岸,他们对真主的诚信像是风中的蒲公英,掉尽最后一根冠毛。现在,宗教丧失了最后的真实。面对费尔巴哈的这场对宗教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的思考,信仰者纷纷淹死在火溪。
      故而,谁是真主的骄子并不在于水土,还要看谁的伊玛尼的根子更坚忍不拔。滇人说“接下来看我们的”,这并非是说他们就比别人更豁得出去,而是会为留住自己的寺尽到人的一切塞白布。这既是真主对他们的考验,也是他们在向真主索求,以及主动去维护自己作为国民的权利。圣人说:“在我之后将出现不公正,以及你们难以忍受的一些事。”圣门弟子问:“安拉的使者啊!你对我们中赶上那段光阴的人有何嘱托?”圣人说:“你们应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并求主赐给你们应得的权利。”(《穆斯林圣训集》)
      纵使真主要给我们留下寺的顶和塔,有关部门想高抬贵手,也得有个因由。譬如群众克服内心的巨大恐惧站了出来,或是阿訇能以辞去体制内的虚职来表达一番立场。我们有站出来的群众,有立场鲜明的阿訇,也就为留下寺的顶和塔尽到了人的塞白布。当然,或许寺的顶和塔还是会塌下来的,但其实它们已无关紧要了。在这场“伊斯兰教中国化”的考验中,建筑物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它实际上是对人的诚信,甚至是对人性的挑战。待到这场暴风雨过后,我们会说,它都留下了什么样的人。
      倘若看不到这层意思,那眼里就只有砖瓦石块,也就会对它们弃若敝屣。可我想,即便是鸟儿从西宁东关大寺上方飞过,也会对那建筑感到亲切的。奈何人不给它生的塞白布!那就让它毁掉!每一座寺的坍塌,首先是信仰者的精神的坍塌。它们早在被钢铁怪物毁掉之前,就已先在人的心里垮掉了。那些奇丑无比的建筑怪物,其实是最合理的存在。人们都是自己行为的囚徒,活在与自己高度匹配的境遇——中原、西北、塞外诸坊的坊民,每日睁开眼就能瞧见这些丑物。让它毁掉,露出威权主义色彩涂抹的丑容。它们的容颜,是我们的丰碑,是他们的压迫。

2021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