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恶风中穿行,要一尘不染是极难的。你要与丑恶划清界线,离开你生活的寺院,忍受他们对你逐层递进的孤立,锤破最坚贞的友谊,过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但这还不够,若你不能站出来批判丑恶和赞扬在黑夜里萤火一般可贵的反抗精神,你仍旧污浊不堪。固然你已恨透手中的笔。
束于我们项脖上的枷锁,日见其明显。
9月27日,Y君对我说,争取杭州凤凰寺的努力失败。由是而知,他们不只是反新寺,千年古寺也照反不误。这年斋月首日,伊协会长/阿訇便代表官家宣布,凤凰寺关门,让它成为文物单位。也即是在他们正在毁掉西宁东关大寺那处文物的同时,又以文物的名义来终结凤凰寺的历史。说是杭州只能有一座寺。可见这举国反“清真”是因地制宜的了。在甘宁青是拆改并寺,到了杭州无寺可拆可并就改作一城一寺了。杭州有大小佛教寺庙近500座,却对伊斯兰搞一城一寺。这无非是,即便是在伊斯兰文化行将消亡的地区,也要在这场运动中展现它反伊斯兰的积极姿态来。
那年,印尼东爪哇省发生关公像事件,《中国民族报》向我约稿,为此写了篇评论,以一位中国阿訇的身份,来维护印尼华人的宗教自由。而今的杭州一城一寺,以及以行政命令改变一座对穆斯林少数族群有着历史意义的古寺的性质,难道不是中国版的关公像事件吗?但这已不只是侵犯宗教自由,而是刻意在抹除穆斯林少数族群的历史文化。
在这场运动中,阿訇和寺管会主任成了高危职业。他们时刻面临着以现世些微的代价来换取后世永恒的福祉的考验。“哀哉!他们自己所营谋的。”(2:79)据关寺会议纪要,早在2017年,伊协会长/阿訇就瞒着坊民签字画押,将凤凰寺宗教场所证注销掉。而后暗藏四年不露声色,于今年斋月首日溘然公之于众。这样殚精竭虑的关寺,得对这终结古寺历史的勾当有多么大的诚意?反而是坊民站出来为古寺的去留做了微弱的抗争,他们守在寺里,应对军警的骚扰,从门缝里接过食物来开斋。
这就是为何我不对《死魂》中的人物做匿名化处理。我当然知晓历史要尘埃落地的写,等他们都死光,甚至他们的子女也都合上眼。但因这场运动,我刻意将所有人物实名托出,就是想让积极分子们能以儆效尤。
10月28日,在塞北的青城,钢铁巨兽闯入清真小寺。这时哈馨这个名字赫然出现,并永不褪色地镌刻在人的心底。
听说她毕业于内蒙古师大,常年在清真小寺行教门。她洗了乌斯里,带上古兰,在吊车下静坐抗议。军警去拖拽她,撕毁她的衣服,强行将她押上警车带离清真寺。为摧毁她的意志,又将她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各类侮辱性的检查。再带回警局,强迫她签字不再静坐抗议。在国家机器展示完它的恐怖程序后,才放她回家。听说她的事后,我顺手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哈馨”两个字。她以孤身萤火照亮塞北的黑夜,我为她感到骄傲。我想,真主和圣人也会为她骄傲的。回民都应记住“哈馨”这个名字,至少给与她像关注回民“上流社会”的婚礼一样同等的关注度。她身上有着这个光阴穆斯林作为信仰者普遍缺失的品质。
这绝非是要拥戴一位女子去虚掷生命。“伊斯兰中国化”的大白俩已尘埃落地——都交了白卷,故而再谈什么争取权利,也是照例的徒劳罢了。呼市西寺、北寺、东北寺枭首去尖已毕。可是,倘若有人还是不顾现实敢立于吊车下去争取《宪法》白纸黑字要保障的权利,哪怕只有一人,哪怕是位女性,在战士绝迹的光阴,我想,我必须赞扬这黑夜里的萤火。
我们项脖上的枷锁,逐日勒紧起来了。原因当然不是什么反恐,而是如伯克所言:“他们知道,谁畏惧上帝,谁就对别的东西无所畏惧。于是,他们就把那种唯一能够产生真正勇气的畏惧,从你们的头脑中斩草除根。”故而,我们当看守自己对真主的诚信。只是这诚信不是嘴上的教门,而是坊民斋月里在凤凰寺的苦守和哈馨在吊车下的静坐。虽是萤火一般,却是黑夜里的光明。
2021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