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别的山路上回望乌鲁•扎米。
它在乱山残雪间,像是一颗明珠镶嵌在天赐之城(布尔萨有个波斯血统的名字叫 “خداوندگار”,是“真主的礼物”的意思)的中央。
塞尔柱风格的红砖尖塔,使它散发着浓厚的突厥—波斯文化气息。沉静的外表内部波澜壮阔,二十个拱顶轴线交叉营造出巨大空间。墙壁上是四十一位书法家用十三种书法体书写的一百九十二副作品。敏拜尔用质地坚硬的核桃木雕凿,以榫卯将数百个木块扣合在一起;它的一侧用三角形、矩形与压纹浮雕展现出太阳系的布局,以劝教用的讲坛来表达十四世纪穆斯林对天文的认知。殿内有一处拱顶被做了露天处理,下方是一座大理石砌的喷泉,阳光、雨水,冬季则是雪花,由天井落进池里。光线射入池水的一幕,是天下寺院中见所未见的奇景。
春犹浅,寒风扑面,远山雪未尽。眼前粗石红砖砌出的古寺,石墙上为抵消压力而开出双层内衬窗户,面对着古槐深巷。这才是突厥武士的栖身处,而不是拜占庭化的伊斯坦布尔。在十四世纪,它是伊斯兰建筑史上最伟大的五座寺院之一,那时米玛•希南(1490—1588)尚未出世,代表突厥穆斯林最高建筑成就的埃迪尔内的塞利米耶清真寺、伊斯法罕的国王大寺和印度的泰姬陵都不存在,而在欧洲另一端的科尔多瓦清真大寺正在被逐步改造成天主教大教堂。
它是巴耶齐德(1354—1403)苏丹在尼科波利斯战役中(1396年)向真主的举意。科索沃战役后(1389年)奥斯曼人雄踞巴尔干半岛,君士坦丁堡沦为孤岛,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的边界北移至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1368—1437)以抵抗异教徒侵略之名向欧洲基督教诸王国求援,罗马教宗博义九世(1356—1404)呼吁组建十字军。此时,英格兰与法兰西结束了百年战争有了关心中欧问题的闲暇,威尼斯人担心奥斯曼帝国西进会威胁他们在爱琴海的商业利益,热那亚怕匈牙利失守欧洲至黑海的贸易路线被切断,天主教骑士团则正无用武之处,于是就促成了西方在中世纪的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他们想借着一场宗教战争,来摧毁这个横档在欧洲人面前的新兴帝国,并能重演当年扫荡伊斯兰世界的历史,在其心脏地带建立一个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基督教王国。
这支基督教联军一路烧杀抢夺,在铁门渡过多瑙河,围攻奥斯曼帝国要塞尼科波利斯。巴耶齐德率军而至,大战前,作为信仰者的一种托靠,他向真主举意,若能获胜,要在布尔萨建二十座清真寺。举毕,他先动用西帕希骑兵(来自波斯语的“سپاهی”,是由塞尔柱人和中亚征召的突厥人构成的中型骑兵,穿着锁子甲,骑着披着铠甲的马,手持长矛和标枪),踩着定音鼓的鼓点儿,用三个小时歼灭法国骑士,再调动大军去包抄失去骑兵保护的敌方部队,就赢得了这场战争。
战后三百年,欧洲各国再无联合对抗奥斯曼帝国的军事行动。
接下来则是要过乜帖建寺了,但这时苏丹却认为,帝国该有一座具有代表性的大寺。他去请教乌里玛,问二十座寺的乜帖能否改变。乌里玛公议后认为,乜帖不能改变,但可依照塞尔柱人单顶寺建筑传统来建一座二十个拱顶的寺。这就是布尔萨大寺的来历。
苏丹买地建寺。当时有位老妪的房舍在大寺规划的中心,拒不出售,她当着苏丹的面说:“这是我的家,不卖!”他和他的智囊团坐在一起商讨对策,但无计可施。这时,手握国权的苏丹,在一位老妪面前发现了他权力的边界。这是一条群己界线,它在伊斯兰世界是真主给划定的,因而比君士坦丁堡的城墙还要坚固。苏丹发觉,这比尼科波利斯战场困难多了。他最终未能从中寻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法子来,大寺只好停建。
老妪归主后,苏丹重启大寺的建设。这时又发现,房产无人继承,又不知她生前是否同意将其用于建寺。乌里玛对苏丹说,产权不明,在这里礼拜无效,建议将其空置,可作为大殿内的一处天井存在。又因雨水会落进来,就在下方建了一座蓄水的池子。礼拜者可用池水洗小净,赛瓦布归亡人。于是布尔萨大寺内就有了这处露天喷泉。
大寺建成后,取名“乌鲁•扎米”(Ulu Cami),土语是“最伟大的清真寺”的意思。
历史上,伊斯兰世界具有一点民主精神的政治制度,在公元661年就结束了,而后是绵延不绝的君主制。在该制度下,国王是最高统治者,拥有绝对权力,但历史上仍能不断出现如巴耶齐德这样的尊重民权者,究其原因不外是由于人的伊玛尼。在流通于中亚突厥世界的马图鲁迪学派的诚信里,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作为伊玛尼的六样断法中的第二样写在信条中。苏丹因有这样的诚信,甘愿使自己的权力受制于真主的法度,不去侵门踏户。再有则是,纳格什班底耶对奥斯曼帝国进行了成功的社会化,从而形成一种对苏丹权力的隐性制约。而乌里玛阶层尚有独立人格,敢于在当权者面前维护公平正义。
而今伊斯兰世界的统治者,既缺乏基于伊玛尼的伊斯兰伦理的内在约束,又没有外在的制度上的制约。他们虽有着现代国家领导人的漂亮头衔,却是比历史上君主制的国王要残暴百倍的杀人魔鬼。巴沙尔们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权,已杀得血流成河,尸如山积。我们惊奇地发现,伊斯兰世界所有制约统治者的社会规则都在失效。贝格尔说:“每一个人类社会,都是一种建造世界的活动,宗教在这项活动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作为该世界担纲者的乌里玛/知识分子,不仅没有能力依照伊斯兰价值来建造其世界,还往往是些奴颜媚骨之徒。
从离别的山脊上望过去,抚今追昔地看着它,真是一座伟大的寺。
回到伊斯坦布尔后,奥斯曼•努尔•托普巴希长老赠送了他的大作《奥斯曼帝国——圣贤与帝王》,是一种苏菲视角的奥斯曼帝国史。我翻阅时又发现一件趣事。大寺建成启用,苏丹请来帝国内的学者们,其中为首的是帝师布哈里。苏丹恭敬地说:“先生!请您打开寺门我们进去礼拜,这荣耀非您莫属!”布哈里却说:“我没这个资格,人群中有个人是艾布•哈米丁•艾格锡兰长老,该由他去开门。”“竟有这样的人?”苏丹未听说过。布哈里说:“大家都见过他,就是那位在建寺期间为工人做面包的老者。”该长老就被从人群中前呼后拥的请了出来,又被请上敏拜尔讲卧尔兹。他满面羞惭,讲了《开端章》的七个方面。事后他离开布尔萨,人们再没见过见他。
2017年2月1日
2022年7月14日勘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