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迫害我们的运动,都应是一棵使人觉醒的“菩提树”。人从树下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踏上民权之路,成为一名捍卫公理/基本权利的战士。真主“让你们活到一个定期,以便你们明理。”(40:67)可在“菩提树”下的并非都是佛陀,清晰而冰冷的现实漫漶成了深沉的睡梦,顿亚是无法醒来的长眠,虽身历其境,穆民先辈的身影依稀犹在眼前,却仍不免要留给历史一堆腐骨。
2022年9月10日,灯下
在看完《我的菩提树》合上书本的这天中午,张贤亮去世。
冥冥之中的这种安排,教人想起他的过往来。一九五七年的一首《大风歌》让他一夜成名,同时因被认为是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而被打成右派,送进塞北的西湖农场,“劳动改造”了二十二年。老张把这经历看作是他人生的菩提树。据他说,他在那段特殊的光阴里触碰到了生命的真谛,可他并未因此就胸怀天下苍生和追求社会正义,而是俗气地死在他的西部影城。
相比起积极分子和红卫兵来,右派张贤亮无疑是值得尊重的,毕竟他有过东方古拉格的生活体验。一九六〇年,西湖农场犯人(右派劳教人员)每人每月的口粮标准从二十斤降到九斤。这九斤口粮并不是成品粮,而是带着皮和壳一起碾磨的原粮。人不像动物可以反刍,所以皮壳无法消化,都堵塞在肠道里,犯人们抱怨说:“吃了稗子面馍拉不下屎”。这句话就被定性为反动言论,谁拉不下屎谁反动。
后来犯人们这九斤原粮也吃不上,都被政委、队长们暗地里分吃了,只能喝野菜汤,而且每顿饭只有一木勺。犯人们为了活下来就拼命地四处找吃的,在他们眼里绿色的是菜会动的是肉,野草、树叶、菜根、老鼠、癞蛤蟆和身上的虱子都成了食物。
有位和老张同住的狱友,在弥留之际长叹一声说:“早知道这么死,我就那么死了。” “那么死”说的是自杀。老张幽默地问他:“那么,你怎么不那么死呢?”他说:“唉!来不及了!”当时有位知识分子犯人,他的妻子带着女儿千里迢迢来探望他,省吃俭用带给他一点食物。他没和妻子说一句话,也没给女儿一个拥抱,而是拿过食物蹲到一旁狼吞虎咽,吃完后,就在妻女面前用镰刀割颈自杀了。这就是一个成功“那么死”的例子。
我想到了虎嵩山阿訇的独子虎学良阿訇,他也在西湖农场经历了这种中式古拉格的“劳动改造”,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天归真,被草草掩埋在一处结着冰碴的芦苇丛里。
回民犯人在这种迫害中,因有信仰的缘故,而像是天生的觉者,在别的犯人眼里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并对政治有着敏锐的洞察。当时有位叫麻维孝的回民犯人,是张贤亮的同窗狱友,在一九六〇年的某日对他说,反右和宗教改革只是一场浩大的造神运动的前奏。他回忆说:“后来,中国老百姓越来越穷而‘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却越来越响,我也就越来越觉得这位回民所崇奉的宗教经典对人性有着辉煌的洞察力。”
当迫害导致的饥饿达到一定程度后,生与死不再取决于食物,而完全是一种信念。许多人因放弃了求生,而没能挺过一九六〇年的冬天。张贤亮说:“我不想死。我想我所接受的全部唯物主义教育,现在的功用只是阻止我去死。除此之外毫无用处。如果我相信人死后灵魂不死,相信有什么天堂,我早就飞到我非常向往的那一片蓝天上去了”。
于是老张活了下来。文革结束后他写经济学论文往《红旗》杂志投稿,可《红旗》只约稿,不接受投稿,尤其是诗人投来的经济学的稿子,就都被退了回来。一九七七年,他的另一位回民狱友冶正纲劝他放弃经济学,改从文学写亲身经历。而后他一写成名,后来当上了宁夏文联主席,并加入共产党。
他的几位狱友和朋友,总是在我面前讲他的这些故事,并向我推荐他的《我的菩提树》。说起来这是数月前的事,我当时很期待能与他见一面。不过等我到银川又打消了念头。陈丹青说,张贤亮代表的伤痕文学还停留在诉苦层面。其实苦也不再去诉,而是去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了,他的作品越来越像是淫书。
这他是知道的,他说:“我也曾想过,我毕竟在中国的劳改营和半劳改营中待了长达二十二年,我不能说没有接受一些好的教育,但更多的还是沾染了坏的习气,养成了犯人那种特有的奴性、狡猾,和死皮赖脸的、既听天由命又人定胜天、既人定胜天而又听天由命的行为方式。所有好的和坏的都是潜移默化的,不由我自己选择。好的东西当然对我有益,坏的东西叫我改变也难。我就是我,我已经被‘改造’成了这样一个人!”
到银川后我从车站打车去住处,一位蒙古族出租车司机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们宁夏有六宝:红黄黑白兰张,红是枸杞,黄是甘草,黑是发菜,白是滩羊二毛皮,兰是贺兰石,这第六宝就是张贤亮。”我笑而不言,只觉得这是宁夏欠缺方土所生之物的意思。老张住在由他开办的西部影城的一个四合院里,旁边就是《大话西游》的拍摄地,高音喇叭不断重复一段经典台词来招揽游客:“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我才后悔莫及。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一个雨后的早晨,我来到西湖农场的原野上,秋风阵阵地袭来,呜呜呼呼,像是这块承载了罪恶和泪水的土地再向远道而来的客人倾诉它无法承受之重,猛然间,我想到了那个亲眼目睹父亲自杀的小姑娘。南归后取出《我的菩提树》来读,虽未有景仰不置的读后感,老张亦未能救得了他自己,可环顾汉语文坛,仍旧要为这诉苦的伤痕文学给予恭敬地一赞。佛教徒说佛陀曾在他的菩提树下七日得道,不得不说,许多人都曾有过自己的“菩提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树下顿悟。
二〇一四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