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人的血,溅洒在地上。
虽然地面上早已涂满巴勒斯坦人的血,多到能淹没现代人的文明,让国际体系坍塌,可这次的溅洒尤为让人感到悲痛。虽然自由之取得常不免于流血,但应该是离自由更进一步,哪怕是一寸距离。在战士将要绝迹的光阴,人不免要倾向于效益主义和结果论。每一滴血是否值得,则要从它是否达到最高内在价值来判断。所以,这“阿克萨洪水”行动于巴勒斯坦人之自由而言,我看到的是,它并不顾及这种自由之目的。革命、抵抗、解放这些在巴勒斯坦斗争史上的重要概念正在失去其含义,退化为在深重的压迫下的一种本能的战争反应。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已是鲁迅所说的“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了。
当整个世界争先恐后地排队去为强人辩护,漠视弱者的处境和生命,并为一场对弱者的屠杀开绿灯和站脚助威时,我们知道,巴勒斯坦人在这样的世界是无望的。不论他们是努力争当国际社会眼中的模范好公民还是恐怖分子,他们都没有未来。因为不会有未来,“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这以强权作装饰的地面,花朵无处存在,到处是黑暗与虚无。于是,地火要喷发出来,烧尽一切,连同巴勒斯坦人自己,以换取大地重生。倘若不是这样的,你便不能去理解一次自杀性的军事行动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毁性的后果。
地火是要烧尽一切的,这是它无情的本性所决定的。但是,我们无论处在怎样的绝境,都不应伤害平民。“凡枉杀一人的,如杀众人”。(5:32)康德曾言,“人的本质”在于“每个人都代表人类”。所有军队都有义务保护平民。这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战争法,而是人类的伦理,是人之为人的一个基本前提。这种伦理本就是一项来自天启宗教的神圣内容,是真主为人类制定的生存规范。故而它是一项伊斯兰价值,亦曾在历史上被先知本人和其弟子严格遵行。当其军事行动设定为是“为阿克萨”这样一个宗教目标时,该价值更应当得到遵守。
不论现在巴勒斯坦人斗争的目标是让原住民回家,或是建立独立的巴勒斯坦国,从他们作为穆斯林的身份上来讲,他们应当为伊斯兰价值和文化而战。而也只有这个目标才是真正值得去让人做出牺牲的,亦是能够获得今后两世福报的。从现实主义来说,巴勒斯坦人在政治上不占优势,在军事亦不占优势,倘若再失去道义,那就是真的要灭亡了。敌对政权的凶残行径,不应成为巴勒斯坦人僭越这一伊斯兰价值的理由。要知道,基于正义和道德的抵抗意志,比一切的军事力量都要强大,是真正的毁灭性的武器。
抵抗,在其本意上就是敌我力量悬殊的悲剧性社会行为。其进路横挡着难以逾越的阻碍,其退路则是灭亡的深渊。在这个处境上的存在(个体、团体、族群),是一种不可选择的命运。人必须走出抵抗的状态:要么胜利要么灭亡。你不能在这个状态上持续七十五年。而一个族群处在这个状态上七十五年,则是摧毁希望、人性、生命等一切有价值之物的浩劫,就如“النكبة”这个词所揭示的。其灾难性,其个体以血泪对它的直接感受,将遮蔽任何伟大的社会目标的光芒。
从宗教的意义上,我们要相信,身处于这种灾难中的受亏害者的血泪,足以给我们带来末日让世界毁灭。正由加沙北部向南部流亡的难民恐慌的表情,决定将在家里有尊严地死去放弃生的希望的人的冷静,加沙医院里耗尽了医疗资源无法放下伤者离开的医护工作人员同伤者生死共存的无奈,这些让人肠断心碎的画面向我们深刻揭示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说,如此浩劫完全遮蔽了国家这个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任何非巴勒斯坦人,不论你曾为他们做过多少祈祷捐过多少善款呐喊过几声,都是一个置身事外一身轻松的看客,是没有资格让他们为了国家这个目标继续做出牺牲的。而至于圣城,巴勒斯坦人无须为伊斯兰世界的衰落甚至是堕落来买单。若它是真主所设定的历史情节,是末日之剧的一幕,则我们该为这样不可抗拒的充满悲剧性的群体性人生,送上最诚挚的祝福:愿你们平安!
从苦难中寻出美来,歌颂战争美化死者的思想,已经足够了。在加沙人正在抉择,是死于家园还是永远流亡时,我们该来谈一点存在主义。
海德格尔将人的存在描述为一种“被抛掷性”,人被“扔”进这个世界,遭受着现实力量无情的摆布。或者说,我们被“扔”到伊斯兰的“前定”之网,四周布满戈尔迪难结,虽然你还是鲜活的生命,但你无法挣脱而必须静候死神的到来。这种事先已获得命运终局的恐怖已是文字无法描写的了!加沙人被抛掷在由虚幻的地中海蓝色岸线装饰的人间地狱以及他们作为“巴勒斯坦人”的身份上。若埃及放开拉法过境点由他们过去,他们就会完全重复他们父辈的命运而成为没有国家的流亡者;若他们停下脚步,则就要时刻准备着要将血溅洒在地上,——先前带血的地面已覆上一层尘土。
这时我们必须思考,身份、民族、国家等现世内容这些人的被抛入性的境况,于人而言究竟哪一样是真正的“实在”?克尔凯郭尔的观点现在对我们无疑是具有启发性的:真正的“实在”是存在于人生。真主只给了每个人一次生命。不论这个人是平民还是战士。生命应当贵过天地间的一切。可此时,生命却像天地间最无足轻重的存在而逝去,二百三十万人正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这区域的悲惨一幕,难道不是当下伊斯兰世界的真实写照吗?此时,你必须承认,脱离悲观主义思想是很难的,尤其是,在你自己的人生也陷入到绝境时。
2023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