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德政权倒了。
独裁政权的倒掉,总是大快人心。独裁者本应在和平未死时还权于民,却偏要在砍钝了屠刀后像丧家之犬一样去逃命——由一艘沉船,逃到另一艘正要沉下去的船上。愿真主使他们全都覆灭。叙利亚人与民贼相搏,十数年间,已有近六十万人失去生命,有六百万人沦为难民。全球各个城市的叙利亚社区,都在庆祝阿萨德政权的倒掉。我身边的叙利亚人,听到那独裁政权倒掉的一刻,在水泥地上跪下双膝,向真主叩头感恩。那些为这独裁政权的倒掉而惋惜的人,绝不是叙利亚人。而只有叙利亚人懂得这独裁政权倒掉的意义,也只有叙利亚人自己才有资格对这独裁政权的倒掉发言。
人们跑进有着“人类屠宰场”之称的赛德纳亚军事监狱,寻找被关押在里面的亲人。这些地下牢房没有窗户,人们在那里度过了数年甚至数十年没有阳光的日子。据人权组织的记录,在2011年至2018年期间,这所监狱有超过30000名被拘留者因酷刑、缺乏医疗或饥饿而被处决或死亡。2017年时,监狱附近新建了一座火葬场,专门处理那些被残忍处决的囚犯尸体。而这所监狱,只是阿萨德独裁政权在全国范围内广泛的拘留、审讯和无端惩罚制度的一部分。安全机构的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地牢,人们在那里就消失了。幸存者和人权组织的证词显示,有些人的亲属被当着他们的面遭受酷刑和强奸,直到他们说出任何涉嫌反对政权的人的名字。
“我们推翻了暴政!”一名囚犯的声音在监狱外的晨曦中响起。
希巴•阿卜杜勒•哈基姆•卡萨瓦德的父亲、祖父和两个兄弟在她十三岁时被军警抓走,她希望家人能早日回来,但十一年过去了,依然未有他们的踪迹。她说:“如今,自由就像一声钟声,对于习惯于沉默的耳朵来说,声音太响了。”
这样的暴政,绝不能让它再多存在一刻。
有人竟为这样的独裁政权的倒掉而惋惜。究竟是什么伟大的事业,需要这样的暴政来实现?若对残暴独裁政权妥协以维持政治现状的伪和平是一种伊斯兰价值,那么,先知最该同麦加古赖氏贵族妥协。可先知没有,他是通过反暴政建立了真和平。回到十三年前,十五名少年因反阿萨德独裁统治的涂鸦而遭拘捕和酷刑,两名少年被肢解,九名少年的母亲遭强奸和恐吓。事件曝光,全国抗议游行,巴沙尔开枪屠杀二千余人。一位中学生因拒绝参加支持巴沙尔政权游行,而被军警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开枪射杀。究竟是什么伟大的事业,需要在这样的暴政的基础上去实现?不论什么事业,建立在这样的暴政基础上都将会使其失去合法性和正当性。建构在不义之上的,都将是不义的。没有政治伦理的反美反以政治意识形态,就似人畜国的民族伟大复兴、抗日和反台独一样。生命不可侵犯的价值/人权是古兰载明的,而这种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民族,在伊斯兰这里/教法和教义层面算是什么呢?究竟这个俗不可耐的现世中,还有什么是比生命和人权更可贵的呢?
过去一年多来,穆斯林在思想上的混乱,在于其未能认识到政治的复杂性。在政治上,尤其是在以民族国家为政治组织形式的现代社会,没有绝对正义的一方。现代国家体系的基础是主权与国家利益,每个国家的政策和行为主要围绕其自身安全、经济利益和国际地位展开,而不是以正义为指导。即使某些政策看似符合普世道德或正义原则,其背后往往也隐藏着政治、经济或战略目的。因此,国家行为难以脱离功利主义考量。这也是由于历史与现实的局限性,殖民主义和冷战遗产依然深刻影响着当今世界,一些国家和政治团体的现行政策深受历史因素牵绊。
譬如人们认为反美反以的都是正义的一方,而反美反以的伊朗包括真主党又是阿萨德残暴政权的坚定支持者,甚至就是屠杀叙利亚人的直接参与者。再如人们认为巴勒斯坦所有反以反殖民的政治团体都是正义的一方,而这些反以反殖民的政治团体又是公开支持支国对穆斯林少数民族的压迫的。这在当今伊斯兰世界形成一个特别有趣的场景——两个集中营里的两个穆斯林族群的政治团体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成为敌人。这是很好理解的,譬如我是回民的一员,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的政治团体,不论其是叙利亚人的政治团体还是巴勒斯坦人的政治团体,只要它支持对回民的压迫,我就会从外交对等原则上将其视为敌人。现代国家体系的这种国家利益优先的政治现实意味着,穆斯林无法将一方视为是绝对正义的而站在其立场上不变。亦没有绝对不义的一方,譬如穆斯林恨透了的美国,却又是在国会通过多项法案支持一个穆斯林族群反抗种族灭绝的。
真正符合伊斯兰价值的是,穆斯林站在正义的一方。不论其是东方还是西方。真主说,你们将你们的脸转向东方和西方都不是正义。(2:177)据英国媒体报道,“穆罕默德”取代之前的“诺亚”,成英国去年最受欢迎男婴名字。当年格尔达威(愿真主怜悯他、喜爱他)成立世界穆斯林学者联盟时,发现许多成员都生活在欧美国家。在全球化的今天,东方和西方已失去其作为宗教区分的在名词上的含义,现在它们只能作为一个历史概念来使用。真主说,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2:115)故而,穆斯林当站在被压迫者的一方,不论其是巴勒斯坦人还是叙利亚人。穆斯林当站在反压迫的立场上,不论其是以色列极右翼政府还是阿萨德残暴政权。穆斯林亦当是嫉恶如仇的,不论是哪个族群的政治团体,只要其为压迫穆斯林族群的独裁政权站台,都将受到憎恨。
八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俄罗斯、伊朗和支国几个独裁政权,协助叙政府军拿下反对派在阿勒颇东部最后阵地,使阿拉伯世界划破专制铁幕反独裁暴政的运动陷入无尽的黑暗时,我在《和平死了》一文的末尾,虽然无望,还是放上了雪莱的诗:“若冬天已到,春岂会悄然长消歇?!”虽然现在HTS表现出一种欲建立包容性新政府的倾向来,但若思想没有真正的解放,自由民主法治大概率也不会轻易到来。可现在我并不在意这是不是春天,只要它是独裁者的末日就足够了。
2024年12月13日